《粉红的“口罩”》
文/李清平
清晨,厚重的晨雾被几声清冷的鸟声掀开,天亮了。
山丫口,吐出来一人一牛,慢悠悠地。
人是老人,95岁,佝偻的身体像一个移动的问号。牛是老牛,皮粗毛少,瘦削不堪。奇特的是,他们都戴着粉红色的口罩。如果把它们连在一起,就是一个十足的大口径乳罩。
今天4月5日,是2020年的清明节,四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许多人都在扫墓,只是今年很特别,许多子女羁留他乡,不能返家,所以扫墓的多是老人和小孩,繁杂的鞭炮声显得有些稀落和冷清。
好不容易,到了山凹路旁一坟地。老人张开昏黄的眼睛,往四下看了看,取下口罩,也给老牛取下口罩,放进裤袋里,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老人用镰刀,把坟上及坟地四周的杂草清理到一边,让老牛那老掉牙的嘴咀嚼着。不过,清理的过程很长,老人时蹲时跪,手脚并用。塌陷的嘴咕噜地说着话,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人倾诉。满眼苦涩,一脸落寞。随后,焚香点烛,燃纸放炮,这个过程很快。当最后一个鞭炮响过,一缕清烟升起,老人大吼一声:
“老伴——!”
老牛应到:“哞——!”
“你听到没有?——”
“哞——!”
“三百响啊——!”
“哞——!”
老人大叫三声,老牛大应三声,很默契,很怪异!
当地习俗,女人死了,丈夫是不能去给亡妻上坟的,怕不吉利。但这老人是另类。他说,反正不再娶了,无关紧要。30年前,在他65岁的时候,他的女人躺在他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家里的母牛也在此时下了一个崽儿。他认为,这是他妻子死后投胎,变牛来报恩的,所以对牛很好。
那几年,牛为地里的庄稼出了不少力,每次耕田都心痛一次,现在,人们都用“铁牛”犁田,牛已没有用处,生产队的大多数牛都被卖掉或者杀了。只有老人爱牛如爱人,舍不得抛弃,说也奇怪,牛从小到大都很听话,没给老人惹一顶点麻烦。更为甚者,老人的喜怒哀乐,它全都懂,弄得老人对它是又疼又爱,呵护有加。
现在,人更老了,牛也老了,两个走路都歪歪斜斜,缓慢至极。看见的人都打趣说:“徐大爷,你俩口出来蹓达一圈,回去了吗?”老人回应道:“对。”“哞!”牛也应和一声。徐大爷有个儿子,很争气,是当时全县第一个北大生,毕业后在武汉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娶妻生子,今年特殊,回不来了,他每年都要带着牛来扫墓,只是今年冷清些。
吼完三声,老人戴上粉红的口罩,给老牛也戴上口罩,牛在前面走,人在后面跟,晃晃悠悠,悠悠晃晃,走向丫口,渐渐消失在大山深处。
转过山弯,走过田坎,突然从地坝的洋房里跑出一个女人,挡在一人一牛的前面。这个女人上身穿黑色的羽绒服,下身穿黑色的皮裤,脚穿高跟鞋,身材高挑,脸型周正,浑身散发出迷人的魅力,但这一切,与老人无关。
“张支书,怎么了?我今天戴口罩了,我很听话,怎么拦着不许人走?”老人手势有些零乱,声音有些迟缓。
张支书按下她那n95口罩,露出白净精致的脸蛋,沉下脸,生气地说:“你戴的什么口罩?”
“你管我戴的是什么口罩。对了,”老人兴奋地说,“我还给牛戴了口罩,绝对不会传染,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张支书气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徐大爷,你戴的是我的——”
“你的?你喊得答应吗?你天天来劝我戴口罩,麻烦得很。我95岁的人啦,还要像牛一样,嘴巴套个笼子,怪不舒服。昨天从你家地坝路过,见地上落有这个东西,就拿回去剪了,人牛各半,怎么,不好看?”
“屁,明明我用衣架挂在树上的,怎么会落到地上了?”张支书一生气,就忘了说话要文明。
老人笑了:“你戴的口罩与众不同,难道不是一样的?”
村支书哭笑不得:“你,你,为老不尊,气死我了。算了算了,跟你这样的老人也说不清。别人问起,莫说是我的哈。”
“要得。”
还好,四周无人。张支书无可奈何而去,那一人一牛,像蜗牛一样,爬向半山腰的小洋楼。
徐大爷家的房子是全村最大最漂亮的房子,三层洋房,气派无比。当然,这与他那在武汉工作的儿子有关。这羡慕死了许多村民,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里的老人和小孩也越来越多,像村支书如此年轻如此漂亮的女人还在农村,已属另类。
天黑了,夜色深沉,山村朦胧。二楼豪华的客厅里,58英寸的电视里正播放着联欢晚会。徐大爷把衰弱的身体埋在沙发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当12点的钟声响起,老人颤抖地起来,关了电视,关好门窗,扶着楼梯,颤微微地下楼,出屋,关了大门,走向旁边的茅屋,那里住着他三十年相依为命的老牛。徐大爷打开房门,打开电灯,走向那屋角卧着的老牛。老牛嘴里不停地在嚼着,是在咀嚼逝去的青春?徐大爷来到牛的旁边,打开铺在枯草上的被条,抖抖嗦嗦地穿进去,轻轻说:“老伴,睡咯!”
然后关了灯,那两个粉红的口罩丢在一边,消失在迷濛的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