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世间如此美好，能多活两个小时都是好的。你要好好的活着，这世间除了生死，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
九月，秋，天气早晚薄凉。鬼使神差的，就迫切的想看到他。我赶了早班飞机抵达郑州。医院的走道里很是安静，空气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儿。他睡着了，我坐在床边。窗外有阳光透着玻璃折射进来，星点斑驳，像破碎的钻石，在他的脸上深深印刻。我俯下身细细的看他，瘦了，脸上的沟壑越发的分明，他明明是那么一个风度翩翩的人。
看着他苍白的脸，听着细碎的呼吸声，突然意识到他将会消失，这感觉愈发强烈。他可能感觉到了我的到来，微微抬了抬眼，喉咙里含糊不清的发出一声呼唤“来啦”！我点点头，扭头走出病房。我知道楼道的最后一个房间是医院的存储室。轮椅，推车，担架都放在哪 ，门是关着的，并没有锁，平时鲜少有人进去，站在哪可以擦干眼泪不被人发现，站在哪也可以从21楼看见半个城市的风景。
等我回去病房，他已坐起，由母亲喂食，努力吞咽着一碗红豆粥。他也许是想以此来证明自己状态尚好。窗外阳光透过云层，就如封闭的罐子，忽而掠过微薄的光线，他的脸上有了些红晕。虽稍纵即逝，却也让人心里生出无限的希望和欢喜。 我静静坐着，我似乎预感到能看见他的时间不多了 ，不想错过分秒。他的皮肤灰暗，已经没有了光泽，全然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了。
傍晚，最后一抹残阳归山，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纸病危通知书。
我陪母亲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坐着，夜半熬不住的时候，她伏在我腿上睡着了。我第一次看见了她这几个月里新生的白发，混杂的像枯萎的茅草。三天的抢救，向三年那样漫长，每分每秒都有煎熬，但仍是无力回天。
我决定带他回家了，毕竟，那是他在清醒的时候反复叮嘱我的事情。他还叮嘱我，他走后不要开追悼会，不要收任何礼金，把他葬在他父亲的脚边。还有，还有……
我亲手签下了那张知情同意放弃治疗书，我要带他回家了。我问母亲恨不恨我，她茫然的摇摇头。
路上，我一直拉着他的手，不停抚摸他的脸，也许是想着把这一生的温柔和亏欠都还给他。他要消失了，在我以后的日日夜夜里，他都不会在出现，不会疼爱我，不会在苛责我，也不在需要我。这漫长的一生，太长了……
他死去的那个夜晚，我一整夜坐在他的棺椁边。隔着玻璃层，我能清楚看见他的脸。叔叔们把他整理的很体面，像睡着了。我想摸摸他的脸，但是他们不允许。我并不想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盯着姑姑一张一合的嘴巴，她在因为我的呆滞谩骂我的无情，胸腔像是破裂一般疼痛。就突然看不到东西了，嘈杂的声音似乎也越来越远。等我醒来时，婶婶正坐在旁边抱着我，看着他们用长长的铁钉封棺，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了撕裂的叫喊。
在他坟前，她们依旧在指责我的冷血。没有像她们那样拍着坟上的土，吆吆喝喝的哭喊。可她们在刚刚明明聊的很欢。
安葬后的当天下午，他的妹妹我的姑姑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诉说了她的不易，还有他因病欠下的几十万债务。并说我们是一家人，我若有钱应优先还给她们。我点点头，拎出现金悉数点给了她们。我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从来没想过逃避，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下。想笑。
两天，我体面的付完了他欠下的所有款项。他的治疗费里，光输血一项高达23万余元。他大概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些年自己献的血，又被其他人回馈到他的身上。血站把他的输血费悉数退回给了母亲，这是他最后能留给妻子的。
他一直把我当成一个男孩来养，从未给过我温柔。后来我想起，我大概也是用任性和不妥协来对抗在漫长时光里所缺失的爱及安全感。这世间情，树倒猢狲散，风过无痕，都是一瞬间的事，我是知道的。
我欢喜自己尚有分辨的能力。对于无需执着的东西，从来不会执着。世间事，本就是等价交换，谁又能任你予取予求？
世间琳琅，山海起伏。潮落我自安守，潮兴时，我也定是要起舞的。
只是，对于你，我终究是遗憾的……
（文/玉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