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家住在村子的小学边上，每每下了学堂，从他家边经过的孩子总从破烂的被烟熏的漆黑椽柱里塞石子，或是直接扔在了房顶之上亦或是扔进烟囱之中，老汉没有去学校找老师告状，反到会在放学的时候看着哪些学生娃呵呵的笑。而毛驴老汉这个名号则是在我上小学时跟村里的几个顽童给起的名，为何叫毛驴老汉，只因喂养了一头白色的驴子。
对我们晚一辈人来说，不知道老汉的过去，没见过老汉结婚，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和一个名叫水清的聋哑智障女人生活在一起，所以每次看到的这家人便只有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和一头驴子。听村里的大人说他们还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叫巧荣，村里的大人都叫他巧荣爸。至于这个巧荣印象中只存在过一次，说是远嫁到了河南。
村中每家喂的牲口都是牛，他却很另类的喂养了驴，他自然是有他的活法。在听到恬噪的知了声时，烈日炙烤下的麦子由原来的青苗变得金黄，柔软的青叶变成枯黄坚硬的叶刀，刷在裸露的皮肤上立刻会显现出一道细红的印子。一阵微风拂过沙沙作响，并且散发着诱人的独特香味，麦浪边一对翁妪拿着麦镰缓慢的前进着。青布帽下老汉古铜色的脸上长满了银白色的胡茬，豆大的汗珠沿着脖颈直往下流，水清凌乱的头发上夹杂着麦芒沾成了一片，汗水已经把她的青布外衫浸泡湿透。他坐下休息，看见还在割麦的水清大声的喊到：“哎，过来喝口水来”，水清听到声音，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他从长满污垢的玻璃罐头瓶水杯中倒出水来给她喝，旁边的驴子不时发出几声嘶鸣在地上打起滚来，弄的尘土飞扬，这时老汉浑浊的眼睛看着那打滚的驴子陷入了沉思。
村里其他人家都有两三个青壮劳力，套上牛车顶着烈日收麦子，老汉夫妻年龄大了，没有力气去拉牛车，选择用驴子来驮，这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这畜牲倒也很乖巧，田里稳稳的站在那里让主人往它的背上装麦子，等装完麦子就飞一般的跑，将老汉远远的甩在了后面，所以很多时候在路上只碰见驴而不见人。它不胡跑，径直回到家门口等待……
夏日的夜晚，天气很是晴朗，漆黑的夜空中无数的星星在闪烁着，或明或暗，或大或小，洁白的月光轻柔的洒向大地，整个世界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院子边的树木投下的影子被拉的老长老长。
水清目光呆滞坐的在院边的一块青石条上。“吃好了没有？”老汉大声问，这时水清手里比划着，同时嘴里发着“啊啊啊”的叫喊，老汉明白是吃好了的意思。在火盆里添了几根细柴棍，几个火星飞起瞬间噼啪作响，一个缺口的粗陶茶罐放进火边，扔进了几颗茶叶煮茶，茶沫溢出飞溅在周围的火子上显出几个黑点并发出嗤嗤的声音，随后火子上面的黑点又慢慢的被周围暗红吞噬，就这样水与火不停的做着拉锯战，直至茶沫不在飞溅。老汉看着水与火的较量掏出了一根廉价的纸烟放在火子上点燃吧嗒的吸了一口。这是老汉多少年养成的习惯，饭后炜一罐清茶，抽一根烟。他倒了一杯给了水清，水清依旧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接过了长满污垢的茶杯。
夜已深，月光拉长的树影已缩短了很多，驴子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唉！是该到了给这老伙计添草的时候了”，借着月光，老汉弓腰往背篼里装了半背篼草料倒进了槽里，驴子一头扎进槽里贪婪的吃着，这时老汉看着吃草的驴子忽然想着还有什么没有做，于是在黑暗的角落里摸到一把看老扫帚走到驴子跟前清扫起它身上的杂毛驱赶蚊虫，“老伙计，明天又是忙碌的一天”，驴子耳朵不停的摆动着，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或是所有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水清生病了。
有一天下了学堂经过老汉家边时，看到他家多出了两个人。一个头发凌乱，穿着花格子上衣，身体臃肿发福的女人带着一个瘦小的男孩现站在哪里看下学回家的孩子，我猜测这便是巧荣和她的孩子无疑了，老汉依旧是笑呵呵的。这可能就是老汉后半生最幸福的时光了，也是最难受的时候了。
“水清子生病了！”一个玩伴对我说。
“啥时候的事啊？”
“都好长时间了！听说饭都吃不进去哩”
…………
这时我才想到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水清了，同时不见的还有那头陪伴他们多年的驴子。村医肩上斜挎着掉了皮的医药箱走了进来，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下学回家看热闹的孩子，那小男孩黝黑的脸上嘴角上扬，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齿，说着一口外地口音和那帮陌生的孩子艰难交流着，巧荣忙前忙后的帮着村医，老汉则在旁看着他们不停的忙着，眼神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水清坐在炕上的一堆烂棉絮中，整个人消瘦的能被风吹倒，面色苍格外的苍白，一双眼睛无助的看看这个，在看看那个，嘴不停蠕动着不发声，她知道她的大限将至……
老汉是个爱热闹的人，村里的红白喜事他总是跟积极的去帮忙，不图别的，就是爱热闹。水清走了，在自家的丧事上也毫不含糊，他叫了唢呐吹了三天三夜。就这样水清在巧荣的哭声和唢呐声中睡进了祖坟，没几天巧荣也带着孩子回到了外地的婆家，从此之后杳无音讯，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老汉了。
亲爱的读者朋友，如果说生活是一条疯狗，总是露出邪恶的獠牙，在你无助的时候疯狂撕咬，撕碎你的一切，你能咬狗一口吗？不，非但不能咬，有时甚至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能做的或是像富贵一样认命，或是像有铁一样不屈服于生活，直到最后一个药瓶的结局，但毛驴老汉没有，他的故事还在继续。
水清走了之后，老汉所有的一切照旧，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只不过没有了驴子，一些农活干起来显得格外吃力。在某一天人们发现老汉家突然多出一个老太太。傍晚从地里回家的路上，人们碰见了老汉，有人好奇的问：“巧荣爸，这个老婆子是谁啊？”老汉笑呵呵说：“哎呀，你看你们年轻人都找对象谈恋爱哩，我老汉也找个对象谈谈恋爱嘛！”这一时髦的回答令所有在场的人都瞠目结舌，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几个大龄的男青年更是臊的不敢说话走在了人群的后面，有人更是加快脚步回家，远远的甩开了他们……
小学毕业，初中高中都要在十里之外的镇子去上，我也很少从老汉家门前过路了，只有在寒暑假偶尔经过，知道他的事就很少了，只是偶尔听父母亲提起过，一切都在平静的继续，寒来暑往，春种秋收。六年之后，那个炎热的夏天里，地里的麦子都收割完毕，我也高考失利，听着烦燥的知了声百无聊赖的待在家里。老汉来到了我家，看到母亲便说：“我想着在麦茬子地里种点黄豆，看你们有没有好点的黄豆种子给我买点”，“有一点是我家种剩下的，也不多，你看看能行了就拿走”，母亲说着就把黄豆种子提了出来，老汉看都没看说：“你们的种子我信哩，都是好种子，你过个秤看有多少斤按人家卖的价钱我给你钱”，母亲说：“算了吧，就剩这一点了不要你钱了”，“那咋能行哩，不然我不好意思拿”，老汉说着在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从一堆一块的零钱中找了一张十元钱，母亲说：“算了，你看你都这么大年岁数了，也不容易”，但老汉不依不饶硬是把那十元钱放在了桌子上。事后母亲对我说那剩下的种子都二十斤过了，十块钱肯定不够，那老汉也不容易，不曾想这竟是老汉的最后一茬黄豆。
老汉取走种子没几天，一个本家大伯来到我家说：“巧荣爸的蒸馍馍熟了（蒸馍馍：指老人去世，主家蒸的馒头暂时犒劳帮忙的邻居街坊）”，“唉呀！啥时候的事啊”母亲惊讶的问：“前几天不是还来找黄豆子我看都好好的”，我也很吃惊。
“就是前一阵子的事，说是去提水，一个趔趄绊倒后就在莫起来，还是队长看见的叫了几个人给抬进屋里头的”
“给巧荣说了没有”
“唉！说啥呢，电话都打不通，失联了，就只能让他侄娃子（也不知道是隔了几辈的侄子）和咱们小队里给处理了，我就过来问问看你们谁去帮忙去呢？”母亲这时才说让我去。
帮忙的那天，我跟着一群大人去给打墓，水清躺的那个祖坟里已经躺满了人，没有地方，墓只能选在他那种了黄豆的麦茬地里。一群人在那里等看风水的先生，当那先生到时，几个年龄大的老人很客气（毕竟以后还得靠人家看个睡的舒服的地方）的拿自家娃比着问候：“唉呀！娃他太爷来了，忙的很了”，那先生笑着边掏罗盘边和众人说：“忙啥咧，都这会子了”，
“要说这巧荣爸也是咱们队里的一户人家，娃他太爷可要给瞅个好方向”
“那个是肯定的了”，罗盘已经摆在地上，沿这指针的方向一根红线两头拴着麻钱放在上面。
“那下葬的时间是几时？”
“依我看啊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是个好日子，下午五点准时下葬就好了”
“那就好，在说这天气放的时间长了也不好” 那个老人说。
“就是就是”先生说：“就这个方向放线可以打墓了”。说毕几个年轻力壮人立马动手放线开挖。下午五点，众人起灵抬棺，没有哭天喊地的哀嚎，更没有唢呐响声，一切都很安静，那侄子放起了提前买的炮仗，算是闹了点动静，平整的庄稼地里多出了一个土堆。至此毛驴老汉的一生拉下了帷幕，融进了他耕种一生浑厚的泥土之中，滋润着他那还未来得及收割的黄豆。
（文/南城惜づ。佳人°）